2023年是中国电影的复苏之年，票房成绩第二的春节档刚刚结束，众多春节档影片还在映期。2月5日，由翁子光执导的港片《风再起时》在内地公映，引起了关注。

《风再起时》受到关注，不仅在于其有梁朝伟、郭富城、许冠文、杜鹃等众多明星，也在于其主角原型是20世纪60年代的香港四大华人探长之二：吕乐与蓝钢（片中分别名为磊乐、南江）。

四大探长代表的是20世纪英国殖民统治下的一段香港历史。20世纪60年代，香港警界贪腐成风，以总华探长吕乐为代表的颜雄、韩森和蓝刚等四大华人探长纵横黑白两道，明里维护社会治安，背地里与黑帮相勾结收取黑钱，甚至形成了范围遍及全港，覆盖警界上下的贪腐机制，成为黑帮保护伞，吕乐更有“五亿探长”之称。至1974年廉政公署成立，此一局面才得以改观，四大探长也成为追缉对象，纷纷避居海外。

以四大探长和相关黑帮人物故事为主的影片形成了香港警匪片的一个亚类型：枭雄片。20世纪90年代初，《跛豪》（1991）、《五亿探长雷洛传》1、2（1991）、《四大探长》（1992）、《蓝江传之反飞组风云》（1992）等片的集中出现掀起了枭雄片的一个高潮，到本世纪，王晶的《金钱帝国》（2009）、《追龙》（2017）、《追虎擒龙》（2021）等片又在新世纪延续了其生命。

题材虽不算新，《风再起时》的表现方式却与此前的影片不同。此前的四大探长题材影片多以警匪关系切入，讲述人物在与黑帮相互勾结及斗争的过程中青云直上的过程，在打打杀杀的江湖故事中塑造人物乱世枭雄的形象，脱不了港式动作爽片的商业路径。翁子光明显不满足于此，生于1979年的他在回望这段不曾亲身经历的历史时明显带有多重滤镜。这些滤镜的加持给影片带来了明显的风格化特点，也令其瑕瑜互见，引起观众争议。

第一重是历史的滤镜。

翁子光虽未亲身经历20世纪40-60年代的香港，但童年时他的嫲嫲（奶奶）及其他长辈曾给他说过很多那段时期的故事。这些故事形成了他心目中的香港旧梦。在影片中，他想讲述一些香港往事，让人们看到更多的香港历史。

影片拓展了四大探长题材影片所表现的历史范围。与此类影片多以人物60年代的故事为主不同，影片将时间线向前拓展到40年代沦陷后的香港。在此阶段，两位主人公双双经历了难以承受的人生之殇：磊乐心爱的女孩小榆被日本人抓进慰安所，长期折磨之下染上梅毒，无药医治而死去；南江得到一个日本人的赏识，对方视他如子，却逼着他亲手枪杀自己的父亲。人物创伤代表的是香港的历史创伤，以往港片中少有涉及，影片以此拓宽了故事的格局，更以黑白影像带来了历史的厚重感。

香港五六十年代贪腐的历史氛围在片中也有细致表现。磊乐初当警察时在集市巡逻，有白发苍苍的老人向他交钱，他不收，对方以为嫌少，害怕到让孙子当场跪下求他收，他只能无奈地收下。此后他更因不肯收黑钱而被警察群殴，都显示出当时社会的混乱。

第二重是演员的滤镜。

作为双雄故事，影片主人公是磊乐与南江。两大探长作为权倾一时、纵横黑白两道的枭雄式人物，有光鲜亮丽的A面就必然有不堪入目的B面。影片要将人物表现出深度，必然要对AB两面都进行深入发掘。而由于梁朝伟与郭富城两位主演的形象魅力过于强大，导致导演将演员表演视为“电影里最宝贵的东西”，“舍不得主要演员每个发光的时刻，过于沉醉”（导演自述）。影片在以精致影像呈现两人弹钢琴、跳踢踏舞等完美形象的同时并不忍对其进行破坏，对B面只是轻轻带过。如对于磊乐，影片反复强调性格直率单纯，而将不少暗地里的行为放在了其妻子蔡真身上。对于南江，影片则迷恋于以光影雕琢梁朝伟的优雅成熟。如此处理虽使人物保持了表面的完美，却使影片真实性和人物深度大打折扣。

第三重是女性的滤镜。

既然不忍如普通枭雄片般对人物江湖草莽的粗糙一面做深入发掘，影片对双雄人物的表现便更多地偏向了爱情与家庭方面，这意外地使片中的女性形象得到了突出。最突出的是杜鹃所饰演的蔡真。杜鹃此前常在国产片中演绎初恋女友，往往只是单薄的白月光似的美。《风》片中蔡真则在多重对比中显示出其丰富性：首先，显赫的出生与对磊乐的选择形成对比，展现出爱情对于她的重要性；其二，对磊乐的“单纯”的爱护与她奔走于外的各类地下活动形成对比，展现出其女“大佬”的属性；其三，对磊乐出轨表面的宽容与实际暗下毒手的对比，显示出其对自身家庭地位的维护；其四，作为同时得到磊乐与南江爱慕的女性，她又以对两者截然不同的态度做出了自身的选择。这一角色令杜鹃之美得到充分展现：无论是聚光灯下的曼妙舞姿还是婚礼角落的疲惫身影，她都美得令南江（以及观众）沉迷与赞叹。

第四重是光影的滤镜。

无论是否喜欢，所有评论都注意到了影片强烈的影像风格：喜欢静态造型、光影精致，节奏缓慢，颇具王家卫电影的腔调。这与春节档中引起争议的影片《无名》颇为类似：由程耳导演的《无名》虽然选取了能拍成“超级商业片”的谍战题材和明星，却仍然拍出了一部极具个人风格的文艺片。引起《无名》争议的原因其实也是《风再起时》引起争议的原因（两部片甚至都选择了梁朝伟作为主演）：虽以双雄故事为题材，却并非人们心目中江湖气浓厚的枭雄片，而是一部具有强烈影像风格的作者电影。影评人出生的翁子光印象中“甜苦交集的往日香港”是个“遥远而美丽的时空”，而他借双雄故事所要建构的正是这个遥远美丽的香港旧梦。因此，影片在拓展历史时空的同时又放弃了对人物深度的发掘，而偏重于以王家卫式的精致影像雕琢各类人物的优雅与魅力，成为导演口中的“赋香港情怀的言情历史电影”。这为影片带来了光影滤镜下历史与人物的魅力，却也带来了内容与节奏的失重与偏差。可谓成也滤镜，败也滤镜。

（作者：周文萍，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影协评论与交流委员会主任，广州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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