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归有光,很多人都知道他是明代散文大家,入选多种中学语文课本的名篇《项脊轩志》,即使在很多年后,我们依然记忆犹新,诸如“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之类的名句,读来令人动容。
归有光(1506-1571),字熙甫,又字开甫,别号震川,又号项脊生,江苏昆山人,与王慎中、唐顺之合称“嘉靖三大家”,与茅坤等人同尊内容翔实、文字朴实的唐宋古文,是为“唐宋派”。他是为世人称道的散文大家,散文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无意感人而摇曳生姿,写的都是具体而真实的生活细节,却是情真意切,时人称其为“今之欧阳修”,后人更是赞其文为“明文第一”。而以国学大师陈寅恪的判断,历代最有影响的散文家,以欧阳修第一,韩愈第二,王安石第三,而唐宋之后就是归有光了,此后则是姚鼐和曾国藩。
但如果以为归有光只是散文家,那只是因为你对他的了解实在有限。这不仅在于他的散文,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散文。在1月26日上海图书馆举行的“《归有光全集》新书首发式暨出版座谈会”上,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黄霖举例说,民国期间有研究家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就是《论归有光的小说》,乍一看会让人以为文章的立意出了问题,实则不然,因为归有光的散文注重写人记事,且讲究文章的意外之意,确有小说化的倾向,一些篇章称之为小说也未尝不可。“事实上,归有光的散文对于中国小说的近代化进程,的确起到了一定的促进作用。”黄霖说。
不止如此,一生勤于著述的归有光,留下的文字和思想并非仅限于散文,仅限于文学,他在经、史等方面的贡献,至今仍没有被充分注意到。《归有光全集》主编之一、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彭国忠感慨道,归有光实际上是一个山高水深的人物,仅以他被人忽略的诗歌来看,隐含其中的极强、极深、极厚的经学、史学和子学的背景,就不能不令人赞叹。也因为此,他多方面的修为和成就,理当不为散文这么一个小小的领域拘囿。而之前,除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震川先生集》外,尚无其他合集系统面世,加上有限的几种归有光著作选集,显然不能满足我们对于明代文学和社会的学术研究需求。
在这个意义上,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古籍所团队历时七年完成,并于2015年年底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10卷本近400万字的《归有光全集》,填补了这一空白。全集以经、史、子、集分类,包括《易经渊旨》《三吴水利录》《兔园杂抄》等著述,其中绝大多数为首次整理面世。整理团队尽可能将国内各地图书馆、博物馆珍藏的归氏论著孤本及善本予以搜集、考订、整理、校勘后,全面结集。同时,还尽力搜罗存世的归氏著述,包括现藏于安徽博物馆的孤本 《新刊全补通鉴标题摘要》28卷,以及藏于国家图书馆、南京图书馆、上海图书馆等处的珍贵版本。为了全面还原归有光学术成就乃至整个明代文学生态原貌,整理团队采取了凡是不能证明是伪作的都入选全集,而在前言加以考证,并诚实地说明,以供读者和学者研究判断。
确如与会专家所言,全集预计会对古典文学、经学、人物研究、地方史等多个领域的研究产生积极的推动作用,而说到对地方史的推动,则是因为作为昆山人的归有光久居地方,虽然他从小就展现了过人的才华,钱谦益在其所撰的《震川先生小传》中称其“弱冠尽通六经、三史、八大家之书”,到中年而名满天下,以至有“贾(谊)、董(仲舒)再世”的赞誉,但归有光一连八次科考不第,直到年届花甲才在第九次科举中得三甲进士,且仍然是在地方担任知县。
对于归有光来说,满腹才华得不到施展,自然是不幸的事,对后人来说,却是件幸事。虽然如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尚君所说,归有光活到60岁之前基本上是在科场上奋斗,这影响了他本人思想的丰富度。何况他还写了不少烈妇、节妇文字,其中一些议论,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也着实有些迂腐。清代散文家方苞也批评其文章十分之七是乡曲应酬之文。但或许正因为他没有很早考中进士,没有很早进入官僚系统,才成就了独成一体的文学功绩。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程章灿表示,如果归有光早早到北京做了官,他就很难在文化理念上跟北方的官僚系统保持距离,也就很可能失去了为后人珍视的“独”字。
有意思的是,诚如黄霖指出,归有光的八股文其实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尤为清代人推崇。他的科举之路屡屡受挫,事实上也受了他自己坚持的“独”的影响。明代科举场上舞弊之风甚盛,虽不重唐代的行卷之习,但是有宗师和大官僚的提携是仕进的重要捷径。归有光久困场屋,对这一科举内幕应是十分明了的。可是,他却绝不从旁门邪道跻身仕途。而仕途的蹭蹬,把归有光长期抛弃在荒江僻壤之上,却使得他有机会记录基层社会面貌。程章灿表示,归有光的作品反映的是中下层文士写作的常态,“那些被批评,被诟病的应酬之作,或许在文学上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但对于我们了解和认识归有光所处的时代,他所生活的区域的文化,却有着非常重要的价值”。
如果把眼光再放开阔一些,归有光的著述文章,在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王家范看来,还有着极其丰富的史学价值。王家范认为,归有光几乎一生都在地方基层社会,其文章正是对这个社会方方面面最真实的反映。“归有光的文集特点就是平常。他写人写事,接触到的人就是家族、朋友、同事,没什么高官。”王家范说,归有光文集中墓志、行状记人材料非常多,还有很多与朋友往来的书信,这些朋友多数属于社会的中下层,“我们搞历史的最头痛的就是高层的史料从来不缺,有正史,缺少的就是这些中下层读书人、知识人的生活状态和反映普通社会生态的材料。归有光文集正是研究普通庶民生活、基层社会、区域文化的极佳范本,甚至超越了地方志的意义,因为后者记述过于简略,不够有血有肉。更何况,归有光还写过《三吴水利录》,是至今做地区史研究也绕不过去的。”
正是因为归有光之于地区史研究的重要意义,有学者建议可藉此推动建立“昆山学”。昆山历史上明贤辈出,斯文鼎盛。仅就文章大家而言,就有为后世称之为“昆山三贤”的顾炎武、归有光和朱柏庐。程章灿认为,昆山人应该有这样一种自觉,就是在‘昆山三贤’的基础上,有意识地提倡一种“昆山学”。
而提倡“昆山学”,其意义并不局限于展示昆山的文化成绩,而在于如华东师范大学图书馆馆长胡晓明所说,从文学发展的流变来看,“五四”新文化以来倡导的,以西方文学脉络拢括“中国古代文学”的理念和方法已经越来越失去效力了,文学研究已经逐渐由线性时间的研究理念,更多地走向空间和地域研究,“昆山作为一个地区的代表,正渐渐被人们认识到它文学和文化的含量。在这样一个背景下,‘昆山学’的提出是有示范意义的,其对中国文学史的影响也是可以预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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