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对葛存壮没好感,是因为《小兵张嘎》中他演的鬼子队长——老龟田,穷凶极恶地杀了嘎子奶奶,可憎可恨。
12岁那年看他演的《决裂》 ,孙子清教授的一句经典台词“马尾巴的功能” ,才让我知道,他不是坏人,并且牢牢记住他叫葛存壮。
可以说,葛存壮在银幕上演了一辈子配角, 《暴风骤雨》 《红旗谱》 《大河奔流》 《小花》和《神秘的大佛》 《独自等待》 ……正是这种日积月累,使得他晚年越来越红火。1998年的《周恩来——伟大的朋友》中,葛存壮饰画家齐白石,白发白须,神形兼备,演活了人物!那年秋,金鸡唱,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男配角的奖杯被他揽入怀中。
纵然演艺生涯多姿多彩,葛存壮多少还是沾些儿子的光。在港澳影展时,我曾这样介绍:“这位是表演艺术家葛存壮,也就是葛优他爸。 ”通常说前半句时,观众报以礼节式的掌声,而说完后半句,全场掌声震天。
有时候,我也怕这样介绍,老爷子会不开心,心说别把他给湮没了。没想到,他反倒想得很开,打趣道:“没问题,叫葛洲坝都行。只要人家知道我是葛优他爸我就很高兴了! ”
谈起葛优的表演,葛存壮如此评说:“小嘎(葛优的乳名)前期的作品,不大会演戏,有些做状。这几年才慢慢开窍的。这孩子从小就没有表演天赋,不像我,年轻时就爱这行。 ”
葛存壮1928年生于河北饶阳农村。读过私塾,闯过关东,学过提琴,当过护工。18岁瞒着家人偷着报考文工团,怕老人骂他做“戏子” ,谎称在图书馆当管理员。一天在台上刚扮好农村老汉,装还没卸就下乐池拉琴,忽听身后有人喊他,回头一看竟是严父!他以为在劫难逃。不想老人却说:“我看戏了,还行,你就演吧! ”就这样,葛存壮一干60年。鲜为人知的是,他的提琴拉得真不错, 1949年4月20日,周总理嘱咐录制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歌的唱片,他和于洋、陈强、雷振邦、黄准、吕其明、尹升山都是演奏者之一。那一天,也就是中国广播艺术团(中国电影乐团)的诞生日。
尽管高龄,但葛存壮不服老。影界各类活动,老人拒带随从,身体力行,自拎行李,且每每出门都穿得“山青水绿”的。2006年初春,我们电影代表团访港澳七天,“老嘎”换了四身西服,他说:“这些都是小嘎给买的,没机会穿,现在出门,正好穿着‘臭美’ ,多留些影。 ”
葛存壮的老伴施文心,就是葛优他妈,北影资深编辑,大院里相夫教子几十年如一日。老两口感情不错,夕阳中常可看见他们在土城根脚下执手遛弯。
不过,葛存壮参加活动,一向独来独往,明明是他老人家怕给主办方添麻烦,我们这帮小毛贼开玩笑说老爷子不带老伴是要带“小蜜” ,他也跟着乐。一次在武汉,他和黄素影老师坐在一旁等我办登机牌,忽来一空姐,说这不是葛优爸妈吗?我等都大笑。葛老爷子更得意:出门身边能有一位大10岁的老姐姐“小蜜” ,知足了!
有人说,偌大岁数,出门没人照顾咋办?不怕,老爷子自有办法。葛存壮很细心,每到一个新住处,他首先去了解宾馆和当地急救站等号码,然后打电话回家报平安。安顿好了,再把一个遥控警报器放置自己床头,另一端放在工作人员卧室。他说,人老了,别给别人添麻烦,但也要爱惜自己。报警器是“战备物资” ,一旦有事,救自己救家庭。临了,他总会把自己所打电话费用结算清楚,不给国家增加负担。话说回来,老爷子也有“难得糊涂”之时。旅游景点的“新鲜玩意” ,凡是他没见过的小东西他就买。
在澳门的“大三巴”牌坊前,他一下买了十多个钥匙串,花去100多元,还认为挺值。归队后,老爷子兴奋地说:“白银的! ”众人不以为然,仔细一看,上面写着“镀白银” 。“不管怎么说,上面镀着白银呢! ”老爷子认真地给自己找下坡台阶,引得我们一阵大笑。
忽有一日,听说老爷子几天前心肌梗塞住进原二炮医院,我急出一身汗,匆匆赶去,进了病房才发现他跟没事人一样。见了我,他乐了:“我去马克思那儿转了一圈,他老人家说你小呢,我这儿不收你,这不,咱又转回来了! ”坐下一聊,我才知,本来他要参加一个文艺“三下乡”活动出去义演,那天晚上12点多了,他还一个人在家慢悠悠地收拾行李,凌晨一点,自己忽觉心绞痛,拼命喊了一声就倒下了。老伴儿施文心刚吃完安眠药尚未睡着,闻声冲到客厅,见状立刻拨了120。也算是天意,夜深人静时分,北京街头一路畅通,急救车7分钟赶到,然后把老爷子送进了就近的原二炮医院抢救,几小时后他竟缓了过来。“老嘎”笑道:“要是下班的时候,这点儿路得走一个钟头,你今天来就只能是跟我遗体告别啦! ”
老爷子爱照相,我去看他,他竟从床头柜上拿了相机让护士给我们拍照,说是大难不死,做个纪念。几天后,我竟然收到了他洗印出来的照片,托人捎来的,里边附一纸短文,曰:承蒙贤弟看我,老朽不胜感激,呈上照片一帧,将来著文配图。
多可爱的老爷子!我俩只要聚会,他总拿出小相机猛拍一气,过后,不是托人带给我就是寄来,或等我去家里看他时,毕恭毕敬地递上,让我诚惶诚恐,特别是他一高兴就叫我老弟,我便逗他:“下回优子得叫我叔了! ”没想到他一脸认真地说:“我是中影演员,你是中影领导,咱俩同事,那论辈,小嘎得叫你叔。 ”说罢,爷儿俩大笑。
葛老爷子自己拍,也给别人拍,也让别人拍他。记得一次春节慰问老干部,他拉着我和黄非、李唐、曹增银几位前辈合影,打趣道:“来来来,合个影吧,拍一张少一张了。 ”我说怎么可能呢,你们老几位都活240岁!
记得那天,他跟我说:“老弟,哪天我要是真躺在医院起不来了,你一定要来看我,我要是糊涂了,你就喊喊我,说‘老嘎’ ,你听见我喊你没有?没准儿,我就被你喊醒了! ”
一个星期前,我又一次去北京安贞医院探视他。我上次去他就不认识我了,可我此次依然在他耳朵边上轻轻呼唤他,忽然,护士说,老爷子看你呢!
我立刻泪流满面。
没想到,那成永别……
江 平(中国电影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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