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舞剧《深AI你》

作为国内首部人工智能题材舞剧，《深AI你》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小海打小失去母亲，父亲给他买来了陪伴机器人AI，小海在AI的陪伴下不断成长，跟AI逐渐有了感情，而AI也通过机器训练及跟小海的相处而开始有了自我意识和人类情感。小海长大了，开始谈恋爱，父亲也准备组建新的家庭。他们没有意识到，AI被唤醒的自我意识和情感已使之成为家庭中的重要一员。AI被忽略的孤独令其在一次家庭聚餐中情绪爆发，最终AI毅然决然地走向了机器人回收工厂。人和AI的情感交织互文，充满生命思辨地折射出了人类自身的命运。

在当今国际科技竞争格局下，人工智能技术正越来越成为当前和未来具有战略性意义的关键技术之一，也以不同形式逐渐渗入到社会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倘若放到机器人科幻叙事的深宏背景当中，这个故事并不显眼。舞剧《深AI你》的特别之处在于，它紧紧围绕孤独与陪伴的核心关系，进行了充满哲理的思辨，即：在人类尝试通过AI的陪伴来解决自身的孤独问题时，AI被训练、被唤醒并产生情感，她由机器到人的人格塑造过程也预示着新的孤独产生了。我们仍习惯于她的工具属性，可对于AI呢？在她产生自我意识的那一刻起，AI的训练机制决定了她所有的情感都是互联的、放大的和超出个体极限的。

融情入舞的生动刻画

舞剧《深AI你》的人物关系并不复杂，叙事清晰，温情而充满了治愈感。看似日常的娓娓道来，是以成长为贯穿脉络的：一方面是小海的成长，一方面是AI在陪伴小海的过程中不断得到训练和熏陶，逐渐产生自我意识和情感。在这过程中，人与AI共同成长的戏剧关系自然地成为了一种叙事连续、情感贯穿和充满张力的舞蹈关系。

对于这样一个未来题材的作品，科技感是舞蹈语汇的必然要求。AI动作运行的直线感、卡顿感和提、拉、举、摆、扭、旋等相对机械的动作都鲜明地标识了这个想象。同时，也包括一系列社会生活画面的畅想——小海被AI吸引而伫立在橱窗前时，那种对于未来科技的炫酷展示，以及人潮人海中AI与人类共存的画面，不断地变换角色，为护工、为女仆、为流水线上的工人等等，都不过是一种社会性的共性展示。可贵的是，这些展示都是跟小海与AI的相处相衔并进的。如果说科技感是舞剧《深AI你》展现未来社会面貌的一种集体想象和共性内容，那么当AI进入小海的生活后，AI的舞蹈形象就逐渐清晰了起来。

小海被吸引，而后父亲给小海带来了惊喜。小海左看右看，喜不自胜。银光闪闪的AI就立在客厅里，父亲指导小海操控，整个过程细节很生动。随着父亲一点，AI被启动，灯光亮起，AI睁开了眼睛。初来乍到，可能她还只是遵循着机器人三大定律，动作举止彬彬有礼；抬腿、迈步、晃头，带着设定的亲和感；横跨展腿摆臂，又带着生命被唤醒的欣喜和新奇，可以看出人类手舞足蹈的机械肢体局限。在父亲的启发下，小海开始跟AI互动，AI的肢体技巧也逐渐舒展和灵动。从“AI”到“AI-小海家庭”再到“AI-社会人群”所铺陈的循序渐进，以及人和机器人群舞后小海和AI的出场，既让情感内容支撑起社会科技感，也脱胎和融入于社会科技感，于是机器冷冰冰的形象消失了。

AI初步具备人性的代表性变化是流畅感和柔韧度。尽管依然保留着机械生命独有的特征，比如肢体受限下的横移、小碎步等，但弹跳感增强了。小海和AI进入陪伴的日常， AI在接送小海上学的过程中，甚至还跟其他机械生命有了互动。这里编导用了一种动画贴景和混剪的方式，让AI-小海组合的双人舞灵动地、匀速地展现于弓腰屈背的机器人剪影之前，杂混于缓速运行的机器人群当中，产生一种时间流速的错位感和舞蹈表现的层次性，在他们转瞬出入场间完成演员的替换，生动写意地将小海与AI共同成长的过程表现了出来。

生命思辨的舞蹈组织

这部作品的舞蹈组织，具有鲜明的生命思辨特点。与之对应的，则是肢体局限带来的小肌肉控制、人机差异带来的反差萌以及机械与机械对比凸显的人性意识萌动。这些要素特征体现到语汇上，主体是街舞，但又不是街舞，而是元素吸收后的全新组织。比如，小海与AI的多段双人舞，既有恰恰的舞步，又有街舞中缩脖和肌肉控制的韵律；在一些群舞当中，有踢踏舞的元素，而在小海与AI的情感分界点，暖光打入预示着AI的自我意识觉醒，随着机械感的淡化和人性内容的生长，还逐渐有了大跳托举甚至是芭蕾的程式感。

不知不觉中，观众已把AI当成了拥有人类情感的生命。是的，当暖光打起，当AI对着镜子换装、打量自己和抱着椅子翩翩起舞，她的形象就像舞台大面积暗场下的微光，让人怜惜和疼痛。可是，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命运。父亲发现她产生人的情感，并试图阻止小海进一步的依赖，跟小海之间终于发生了冲突。面对父子的冲突，AI是无所适从的，观众只看到她成为冲突双方争夺的受害者——骤然关机的声息瘫颓和骤然开机的蓦然恍惚，最后致使刚刚点燃的生命之火像电器短路般进入凌乱，那一刻的画面一下子拨动了观众内心深处最脆弱的那根弦。宇宙尺度下的漫长人生，或许不过是一个生命的偶然，在我们的日常感知里很难察觉，可当它浓缩和具体化为一个生命形象AI的偶然，那种脆弱感、无助感就铺天盖地而来。这种生命的孤独，与其说是AI的孤独，毋宁说是人面对自身命运的孤独。

接下来的一段机器人群舞，进一步铺陈出了科技进步带来的进化。这段群舞着重表现机器人各肢体部位新的动作变化，如手、臂、头、肩、脚等，融入了纳颈、耸肩等动作。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舞蹈队列的编排：一方面，编导将机器人舞队置于一种齐整队列当中，以呈现出人类指令下的动作协调一致，包括橱窗悬挂的冷冰冰机器人，也在强调它们不是人而只是指令输出的机器；另一方面，这队列又渐渐被打破，双人组、四人组队列的穿插、斜拉、合并和归整，甩摆队列与耸肩队列的对比，群体小垫步等，渐渐将机器人的人性化内容体现出来。特别是当父亲将AI送到机器人工厂之后，这种冲突性进一步强化，故障待修而颓挂在推运台上的AI，与其他机器人形成扎眼的对比画面，将AI尚不自知的命运与观众看到的机器人命运，以一种寓意科技进步带来的动感节奏表现出来，愈加让人纠结和撕裂。

红与蓝的精神寓意

整个舞台大面积暗场及弱光、追光的灯光调度和极简荧光线条的舞美设计，代表了创作者对未来世界的一种想象，而指向机器人的冷色调和表征人性的暖色调被置于强烈对比之中，则进一步将炫酷与温情既冲突又交融的情境氛围强调了出来。细心的观众一定还注意到，剧中始终贯穿着一个极为醒目的要素，即红与蓝。红裙子、红伞、红毛巾和深邃的蓝光背景，构成了鲜明的色彩对比。以“红”为代表的暖光，不同程度地寓意了AI的人性特征；而渲染于舞台的蓝光，则像海洋、天空和浩瀚宇宙一样满足了人类对科技形象的期待。

一把红伞飘荡和浸没在“蓝”之中，代表着科技的完胜。可当AI的自我意识和人性渐渐苏醒，“蓝”又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冷白光的质感和“红”的点缀，直到小海救回AI后的梦境，才乍然大放毫芒，洇染蔓延为一片广阔的深蓝——原来，你的世界是一片浩瀚的深蓝，原来你在这里。一片深蓝当中，AI穿上悬挂下来的红裙子，与小海展开了一段感人至深的双人舞。这一段舞蹈，音乐是大调的舒展旋律，动作是大开度、伸展性的，旋转、托举、盘身、飞跳等，其开度带着芭蕾的色彩，给人一种音乐咏叹调的调性和质感。这强烈的震撼，让人热泪盈眶，也终于将科技伦理的思辨转化成了对一个生命形态的崭新认知。

小海谈恋爱了，或许他都不知道，他对AI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感情。小海女友跟机器人工厂工作人员的服饰用的是橙色，代表着一种中性立场；小海和女友双人舞与滑椅群舞次第展开，轻快地将恋爱过程的甜蜜喜悦表现了出来，在背幕投屏的一片深蓝中，一条鱼正沉默地望着他们。这是编导将自己的细腻感觉意象化地诉诸于舞台，将小海的内心打开，将他的明确与迷茫呈现给观众。同时，它还可以进行非常多义的理解，比如AI的化身，或者观众的视点，甚至是造物主俯瞰生命存在的姿态，但无论作何理解，都代表着人类世界被“看”的一种可能。在如此通透的目光注视下，人类处境瞬间裸露，被抽离了所有背景，仿佛有一种透入骨髓的声音震荡在脑海里：“你们做好了迎接人工智能时代的准备了吗？”

未来向度的悲剧升华

当AI再度出场时，是以仆人剪影继而打光的形象出现的。她托着酒杯，即将迎来家中的客人，包括小海女友和小海父亲的女友。编导强化了她的优雅从容，音乐也保持着优美的旋律；可在小海父子二人沉浸于各自的聚餐时，AI被忽略、被冷落的身影便愈加突兀地显出茕茕孑立、形单影孤。这么优雅，这么从容，一切不过是一种张力铺垫， AI终于还是失控爆发了。她砸了碟碗，掀翻餐桌，捣乱了家具。她的克制表明她也有理性和道德感，她分明已跟人类无异，于是她的嫉妒、失控、出走和自毁给观众带来的冲击，就愈加地强烈。编导设计了一系列反关节或拆关节支撑的动作，如深屈提肘、膝撑撇腿等慢动作，加上演员拉伸摇颤、勉力支撑的肢体处理，把AI的孤独无助表现得淋漓尽致。

毫无疑问，舞剧《深AI你》中AI的形象是饱满和生动的，而且始终贯穿着科技伦理的思辨。特别重要的是， AI被塑造得越丰富立体，她所具备的人类情感与理性越齐备，那么我们所面临的拷问就越深入、越强烈和越难以选择。小海和红裙子女友并肩而坐，AI匆匆赶到送伞，红裙子和红伞扎眼地形成对照。这一片深蓝，在色彩的寓意里，本是AI的世界。创作者不在餐会上摧毁她，不在理性和道德感上摧毁她，而是选择了在AI的世界里，在更具人性特点的情感领域，给了她最后的重重一击。那把伞，成了她离去前的最后交待。此时她内心里一定存在着类似的感叹和疑惑，当然更多的还是迷茫。小海和AI最后的那段双人舞以一种关节失效的状态，深入骨髓地刻画出了AI的挫败感和无力感。在红色镭射光交织的光幕中， AI最终走向了她的宿命，自我销毁，一切看似都结束了。

可就像红色所隐喻的那样，AI走向光幕的那些红，似乎隐隐暗示着她的自毁实际是走向人性。一段深长的暗场，就像穿过时光的虫洞，沉浸效果的投影显示出了浩瀚的宇宙和规律运转的星球，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女性形象在尽头翩翩起舞。编导用这样一种带着穿越或轮回寓意的视觉效果，将AI的命运悲剧进行升华，重启了一个浪漫的开放式未来。舞台前端，小海坐在椅子上，一瞬欣慰开颜，红衣舞者戛然暗出。这跟开场时小海与母亲相处的情境呼应，并进入到了人类的永恒记忆当中。

文中图片来源于“深圳戏院”微信公号。

（作者：郑荣健，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艺术报》新闻部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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